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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換巢鸞鳳(2)

所屬書籍: 天龍八部

 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,段正淳忙伸手相扶,不料一扶之下,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釘在地下般,牢牢不動。段正淳心道:「好酒鬼,原來武功如此了得,一向騙得我苦。」勁貫雙臂,往上一抬。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,乘勢站起,剛站直身子,只感周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,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,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。他想我若運功抵禦,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,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,另有奸惡圖謀,乘著體內真氣激蕩,便即一交坐倒,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,模糊狼狽已極,大叫:「啊喲!」

  段正淳微微一笑,伸手拉他起身,拉中帶捏,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。

  崔百泉道:「王爺,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,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,託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,總算活到今日。崔百泉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,實是罪該萬死。」

  高升泰介面道:「崔兄何必太謙?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,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,王爺也不叫破,別說王爺知曉,旁人何償不知?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,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嗎?世子知道閤府之中,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岳的惡人。」其實那是段譽拉了崔百泉來冒充師父,全是誤打誤撞,只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崽,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。但此刻崔百泉聽來,卻是深信不疑,暗自慚愧。

  高升泰又道:「王爺素來好客,別說崔兄於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,就算有不利之心,王爺也當大量包容,以慶相待到。崔兄何必多禮?」言下之意是說,只因你並無劣跡惡行,這才相容至今日,否則的話,早已就料理了你。

  崔百泉道:「高侯爺明鑒,話雖如此說,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,於告辭之先務須陣明才是,否則太也不夠光明。只是此事牽涉旁人,崔百泉斗膽請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段正淳點了點頭,向過彥之道:「過兄,師門深仇,事關重大,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。咱們慢慢商議不遲。」過彥之還未答應,崔百泉已搶著道:「王爺吩咐,自當遵命。」

 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:「啟稟王爺,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下書。」少林寺自唐初以來,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。段正淳一聽,當即站起,走到滴水檐前相迎。

  只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,穿過天井。一名形貌乾枯的僧人躬身合什,說道: 「少林寺小僧慧真、慧觀,參見王爺。」段正淳抱拳還禮,說道:「兩位遠道光臨,可辛苦了,請廳上奉茶。」

  來到廳上,二僧卻不就座。慧真說道:「王爺,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,前來呈上書信,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沒紙包裹,一層層的解開,露出一封面黃皮書信,雙手呈給段正淳。

  段正淳接過,說道:「皇兄便在此間,兩位正好相見。」向崔百泉與過彥之道:「兩位請用些點心,待會再行詳談。」當下引著慧真、慧觀入內。

 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矩,正與黃眉僧清敬對談,段譽坐在一旁靜聽,見到慧真、慧觀進來,者站起身來。段正淳送過書信,保定帝拆開一看,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,前面說了一大段什麼『主慕英名,無由識荊』、『威鎮天南,仁德廣被』、『萬民仰望,豪傑歸心』、『闡護佛法,宏揚聖道』等等的客套話,但說到正題時,只說:「敝師弟玄悲禪師率徒四人前來貴境,謹以同參佛祖、武林同道之誼,敬懇賜予照拂。」下面署名的是『少林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』。

  保定帝站著讀信,意思是敬重少林寺,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。保定帝道:「兩位請坐。少林方丈既有法諭,大家是佛門弟子,武林一脈,但教力所能及,自當遵命令。玄悲大師明曉佛學,武功深湛,在下兄弟素所敬慕,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?在下兄弟掃榻相候。」

  慧真、慧觀突然雙膝跪地,咚咚咚咚的磕頭,跟著便痛哭聲失聲。

  保定帝、段正淳都是是一驚,心道:「莫非玄悲大師死了。」保定帝伸手扶起,說道: 「你我武林同道,不能當此大禮。」慧真站直身子,果然說道:「我師父圓寂了。」保定帝心想:「這能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,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內?」說道:「玄悲大師西歸,佛家門少一高僧,武林失一高手,實深悼惜。不知玄悲大師於何日圓寂?」

  慧真道:「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,『天下四大惡人』要來大理跟皇爺與鎮南王為難。大理段氏威鎮天南,自不懼他區區『四大惡人』,但恐兩位不知,手下的執事部虱中了暗算,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,前來大理稟告皇爺,並聽由差遣。」

  保定帝好生感激,心想:「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,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為己任,我們中無在南鄙,他竟也關心及之。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師師徒,其實卻是派人來報訊助拳。」當即微微躬身,說道:「方丈大師隆情厚意,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。」

  慧夫道:「皇爺太謙了。我師徒兼程南來,上月廿八,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掛單,那知道廿九清晨,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,竟見到師父……我們師父受人暗算,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……」說到這裡,已然嗚咽不能成聲。

  保定帝長嘆一聲,問道:「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?」慧真道:「不是。」保定帝與黃眉僧、段正淳、高升泰四人均有詫異之色,都想:「以玄悲大師的武功,若不是身中見血封喉的暗哭,就算敵人在背後忽施突襲,也決不會全無抗拒之力,就此斃命。大理國中,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?」

  段正淳道:「今兒初三,上月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。譽兒被服擒入萬劫谷是廿七晚間。 」保定帝點頭道:「不是『四大惡人』。」段延慶這幾日中都在萬劫谷,決不能分身到千里之外的陸涼州去殺人,何況即是段延慶,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師。

  慧真道:「我們扶起師父,他老人家身子冰冷,圓寂已然多時,大殿上也沒動過手的痕迹。我們追出寺去,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,但數十里內找不到兇手的半點線索。」

  保定帝黯然道:「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,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,在情在理,我兄弟決不能軒身事外。」

  慧真、慧觀二僧同時跪下叩謝。慧真又是道:「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商議之後,將師父遺體暫棲在身戒寺,不敢就此火化,以便日後掌門師伯栓視。我兩個師兄趕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,小僧和慧觀師弟趕來大理,向皇爺與鎮南王稟報。」

  保定帝道:「五葉方丈年高德劭,見識淵博,多知武林掌故,他老人家如何說?」

  慧真道:「五葉方丈言道:十之八九,兇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。」

 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,心中都道:「又是『姑蘇慕容』!」

 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,忽然插口道:「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『大韋陀杵』 而圓寂么?」慧真一驚,說道:「大師所料不錯,不知如何……如何……」黃眉僧道:「久聞少林玄悲大師『大韋陀杵』功夫乃武林的一絕,中人後對方肋骨根根斷折。這門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,似乎非我佛門弟子……唉!」段譽插嘴道:「是啊,這門功夫太過狠辣。」

  慧真、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,心下已是不滿,但敬他是前輩高僧,不敢還嘴,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,不禁都怒目瞪視。段譽只當不見,毫不理會。

  段正淳問道:「師兄怎樣知玄悲大師中了『大韋陀杵』而死?」黃眉僧嘆道:「身戒寺方太五葉大師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氏,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。段二弟,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,叫做: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,你聽見過么?」段正淳沉吟道:「這句話倒也曾聽見過,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。」黃眉僧喃喃的道: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。嗯,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……」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獻詞懼之色。保定帝、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,從未見他生過懼意,那日他與延太太子生死相搏,明明已經落敗,雖然狼狽周章,神色卻仍坦然,此刻竟然露出懼色,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。

 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。過了半晌,黃眉僧緩緩的道:「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容博這一號人物,他取名為『博』,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。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,他無一不精,無一不會。更廳的是,他若要制人死命,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。」段譽道: 「這當真匪夷所思了,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,他又怎學得周全?」黃眉僧道:「賢侄此言亦是不錯,學如淵海,一人如何能夠窮盡?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。聽說他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,不能用這絕招致對方的死命,他就不會動手。」

  保定帝道:「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。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,後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。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,讓他哀叫半日方死。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,慕容博這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八個字,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。」 頓了一頓,又道:「當時濟南鬧市之中,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。」他說到這裡,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,臉色間既有不忍,又有不滿之色。

  段正淳點頭道:「那就是了。」突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過彥之過大爺的師父柯百歲,聽說擅用軟鞭,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,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頭蓋粉碎,難道他…… 他……」擊掌三下,召來一名侍僕,道:「請崔先生和過大爺到這裡,說我有事相商。」那侍僕應道:「是!」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,遲疑不走。段譽笑道:「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。」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「是」,轉身出去。

 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。段正淳道:「過兄,在下有一事請問,尚盼勿怪。」 過彥之道:「不敢。」段正淳道:「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?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。」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,甚是慚愧,囁嚅半晌,才道:「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招『天靈千裂』之下。兇手的勁力剛猛異常,縱然家師自己,也不能……也不能……」

  保定帝、段正淳、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,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。

 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,合什一禮,說道:「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同分,若不滅了姑蘇慕容……」說到這裡,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,實在難說,一咬牙,說道:「 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裡便了。」過彥之雙目含淚,說道:「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么?」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之事簡略說了。

  過彥之神色悲憤,咬牙痛恨。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,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心上。慧觀和尚衝口說道:「崔先生,你怕了姑蘇慕容氏么?」慧真忙喝:「師弟,不得無禮。」崔百泉東邊瞧瞧,西邊望望見,似怕隔牆有耳,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,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。慧觀哼的一聲,自言自語:「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什麼好怕的?」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層為然,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制止。

 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「這事……」崔百泉全身一抖,跳了起來,將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,乒乓一聲,在地下打得粉碎。他定了定神,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,不由得面紅耳赤,說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!」過彥之皺著眉頭,俯身拾起茶杯碎片。

  段正淳心想:「這崔百泉是個膿包。」向黃眉僧道:「師兄,怎樣?」

 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,緩緩的道:「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?」崔百泉聽到『慕容博』 三字,『哦』的一聲驚呼,雙手撐在椅上,顫聲道:「我沒有……是……是見過……沒有… …」慧觀大聲道:「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,還是沒見過?」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,神不守舍,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。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在人前出醜,更加的尷尬難受。過了好一會。崔百泉才顫聲道:「沒有……嗯……大概……好像沒有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典眉僧道:「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,不妨說將出來,供各位參詳。說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,那時老衲年輕力壯,剛出道不久,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。當真是初生牛犢兒不畏虎,只覺天下之大,除了師父之外,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。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,從汴梁回山東去,在青豹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。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,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。老衲當時年少氣盛,自是容情不得,一出手便是辣招,使出金剛指力,都是一指刺入心窩,四名匪徒哼也沒哼,便即一一斃命。

  「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,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,說什麼『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,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。』便在那時,只聽得蹄聲得得,有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過。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,似乎是女子聲音,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。我轉頭看去,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,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眉清目秀,甚是俊雅,兩人都全身縞素,服著重孝。卻聽那少年道:『媽,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,卻在這兒胡吹大氣!』」

 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,連保定實兄弟都不深知。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,陷石成子,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,眾人均十分敬仰,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服,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,均覺小小孩童,當真胡說八道。

  不料黃眉僧輕輕嘆了口氣,接著道:「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,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?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,也不理睬。卻聽得那婦人斥道:『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,已有三成火候。小孩兒家懂得什麼?你出指就沒他這般准。』

  「我一聽之下,自然又驚又怒。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人知,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,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,我當然大不服氣。唉,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,以其時的功力而論,說我有三成火候,還是說得高了,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。我便大聲道:『這位夫人尊姓?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,是有意賜教數招么?』那少年勒住花驢,便要答話。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,含淚欲洋,說道:『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。你立時便忘了么?』那少年道:『是,孩兒不敢忘記。』兩人揮鞭催驢,便向前奔。

  「我越想越不服,縱馬追了上去,叫道:『喂!胡說八道的指摘別人武功,若不留下數招,便想一走了之嗎?』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,說話之間,已越過兩匹花驢,攔在二人之前。那婦人向那少年道:『你瞧,你隨口亂說,人家可不答應了。』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,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。我見他們怕了我,心想孤兒寡婦,勝之不武,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?但聽那婦人的語氣,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。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,方始練成,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?自然是胡吹大氣,便道:『今日便放你們走路,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。』

  「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進我瞧上一眼,向那少年道:『這位叔叔說得不錯,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。』倘若就此罷休,豈不極好?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,勒馬讓在道邊,那少婦縱驢先行,那少年一拍驢身,胯下花驢便也開步,我揚起馬鞭,向花驢臀上抽去,大笑道: 『快快走吧!』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,只聽得嗤的一聲,那少年回身一指,指力凌空而來,將我的馬鞭盪得飛了出去。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,他這一指指力凌厲,遠勝於我。

  「只聽那婦人道:『既出了手,便得了結。』那少年道:『是。』勒轉花驢,向我衝過來。我伸左掌使一招『攔雲手』向他推去,突然間嗤的一聲,他伸指戳出,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,全身勁力盡失。」

  黃眉僧說到這裡,緩緩解開僧袍,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,只見他左邊胸口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。洞孔雖已結疤,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。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,他居然不死,還能活到今日,眾人都不禁駭然。

  黃眉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,說道:「諸位請看。」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,眾人這才明白,原來他生具異相,心臟偏右而不偏左,當年死裡逃生,全由於此。

 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,說道:「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,實是萬中無一。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,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,將花驢拉開幾步,神色極是詫異。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泊泊流出,只道性命已是不保,那裡還有什麼顧忌,大聲罵道:『小賊,你說會使金剛指,哼哼!達摩下院的金剛指,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么?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,也決不是金剛指。』那少年縱身上前,又想伸指戳來,那時我全無抗=御之能,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。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,捲住了少年的手臂。我迷迷糊糊之中,聽得她在斥責兒子:『姑蘇姓慕容的,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?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,就不能殺他,罰你七天之內……』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,我已暈了過去,沒能聽到。」

  崔百泉顫聲問道:「大……大師,以後……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?」

  黃眉僧道:「說來慚愧,老衲自從經此一役,心灰意懶,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,已有旭此造詣,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,也未必趕他得上。胸口傷勢痊癒後,便離了大宋國境,遠來大理,託庇於段皇爺的治下,過得幾年,又出了家。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,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,但偶而回思,不免猶有餘悸,當真是驚弓之鳥了。」

  段譽問道:「大師,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,差不多有六十歲了,他就是慕容博嗎?」

  黃眉僧搖頭道:「說來慚愧,老衲不知。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,我也沒看清楚,只覺得出手不大像。但不管是不是,總之是厲害得很,厲害得很……」

  眾人默然不語,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,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,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,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,倒也情有可原。

  崔百泉說道:「黃眉大師這等身份,對往事也毫不隱瞞,姓崔的何等樣人,又怕出什麼丑了?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,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爺,這裡都不是外人,在下說將出來,請眾位一起參詳。」他說了這幾句話,心情激蕩,已感到喉干舌燥,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,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,才繼續道:「我……我這件事,是起… …起於十八年前……」他說到這裡,不禁往窗外望了望。

  他定了定神,才又道:「南陽府城中,有一家姓蔡的土豪,為富不仁,欺壓良民。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,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裡。」過彥之道:「師叔,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?」崔百泉道:「不錯。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,常自切齒痛恨。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,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。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,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,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,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,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。我淮百泉可不同了,偷雞摸狗,嫖舍賭錢,殺人放火,什麼事都干。這一晚我惱將起來,便摸到蔡慶圖家中,將他一家三十餘口全宰了個乾淨。

  「我從大門口殺起,直殺到後花園,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。到得園中,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。我奔上樓去,踢開房門,原來是間書房,四壁一架的擺滿了書,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,正在看書。

  「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,相貌俊雅,穿著書生衣巾。那女的年紀較輕,背向著我,瞧不見她的面貌,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,燭光下看去,顯得挺俊俏的,他奶奶的……」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,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,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,眾人都是一愕。崔百泉卻渾沒知覺,續道:「……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,興緻越來越高,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,他奶奶的,覺得有些古怪。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,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?這不像戲文里的唐明皇和楊貴妃么?我有點奇怪,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。只聽得那男的說道:『娘子,從龜妹到武王,不該這麼排列。』」

  段譽聽到「從龜妹到武王」六字,尋思:「什麼龜妹、武王?」一轉念間,便即明白: 「啊,是『從龜妹到無妄』,那男子在說易經,」登時精神一振。

  聽崔百泉又道:「那女的沉吟了一會,說道:『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,再轉姊姊,你瞧走不走得通呢?』」段譽心道:「大哥?姊姊?啊,那是『大過』、 『既濟』。」跟著一驚:「這女子說的明明是『凌波微步』中的步法,只不過位軒略偏,並未全對。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?」

  崔百泉續道:「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,說什麼烏龜妹子、大舅子、小姊姊,不耐煩起來,大聲喝道:『兩個狗男女,你奶奶的,都給我滾出來!』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,全沒聽到我的話,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。那女子細聲細氣的道:『從這裡到姊姊家,共有九步,那是走不到的。』我又喝道:『走走走!走到你姥姥家,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!』正要舉步上前,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,大笑道:『妙極,妙極!姥姥為坤,十八代祖宗,喂,二九一十八,該轉坤位。這一步可想通了!』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,不知怎樣,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,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,身子已然釘住,再也動彈不得了。

  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,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、小畜生,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。在下匪號『金算盤』,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,其中裝有機括,七十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,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,平平無奇,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,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,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,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。

  「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,我卻越來越害怕。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,偏偏僵在這裡,動是動不得,話又說不出,我自己殺人抵命,倒也罪有應得,可是這麼一來,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。這兩個多時辰,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。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,那男子才笑了笑,說道:『娘子,下面這幾步,今天想不出來了,咱們走吧!』那女子道:『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,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!』我又是一驚,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。那男子道:『既然如此,且讓他多活幾年。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吧!他膽敢罵你罵我,總不成罵過就算。』說著收起了書本,跟著左掌迴轉,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。解開了我的空道。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。我一低頭,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也,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,真是用尺來量,也不容易准得這麼厘毫不差。喏喏喏,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。」說著解開了衣衫。

  眾人一看,都忍不住失笑。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,兩乳之間又是一顆,事隔多年,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。崔百泉搖搖頭,扣起衫鈕,說道:「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,這罪可受得大了。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,但微一用力,撞動自己穴道,立時便暈了過去,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。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、來擦嗎?還是疼我爺爺奶奶的亂叫。這罪孽陰魂不散,跟定了我,只須一變天要下雨,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,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。」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,又是好笑。

  崔百泉嘆了口氣道:「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。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,可是只要遇上了他,不讓他取也是不成。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。事出無奈,只好遠走高飛,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,這裡有段王爺、高侯爺、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,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,讓我送了性命。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胸口上,一當痛將起來,只有拚命喝酒,胡裡胡塗的熬一陣。什麼雄心壯志、傳宗接代,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」

  眾人均勻想:「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,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,一個隱性埋名而已。」段譽問道:「霍先生,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?」他叫慣了霍先生,一時改不過口來。

  崔百泉搔搔頭皮,道:「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。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,便去跟師哥商量,他說,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,才會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我慣用算盤珠打人,他便用算盤珠打我。『姑蘇慕容』家人丁不旺,他媽的,幸虧他人丁稀少,要是千子百孫,江硝上還有什麼人勝下來,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。」他這話對『大理段氏』實在頗為不敬,但也無人理會。只聽他續道:「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,四十三年前,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,十八年前,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,算來就是這慕容博了,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。彥之,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?」

  過彥之道:「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,常說『和氣生財』,從沒跟人合氣,決不能得罪了『姑蘇慕容』家。我們在南陽,他們在蘇州,路程可差了十萬八千里。」

  崔百泉道:「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,便去問你師父。你師父有義氣,寧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,便遭了他毒手。柯師哥,是我害了你啦。」說著淚水鼻涕齊下,嗚咽道:「慕容博,博博博,我剝你的皮!」他哭了幾聲,轉頭向段正淳道:「段王爺,我話也說明白了,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,又不拆穿我的底細,崔某真是感激之至,卻也難以圖報。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。」段正淳奇道:「你上姑蘇去?」

  崔百泉道:「是啊。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。殺兄之仇,豈能不報?彥之,咱們這就去吧!」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,轉身便出。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,跟了出去。

 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,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,明知此去必死,卻也毫不畏懼。各人心下暗暗起敬。段正淳道:「兩位不忙。過兄遠來,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,明日一早動身不遲。」崔百泉停步轉身,說道:「是,王爺吩咐,我們再擾一餐便了。彥之,咱們喝酒去。」帶了過彥之出外。

 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:「淳弟,明日你率同華司徒、范司馬、巴司空,前去陸涼州身戒寺,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。」段正淳答應了。慧真、慧觀下拜致謝。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:「拜見五葉方丈後,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,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。」向巴天石道:「寫下兩通書信,一通致少林方丈,一通致身戒寺方丈,再備兩份禮物。」巴天石躬身奉旨。保定帝道:「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。」待巴天石陪同慧真、慧觀二僧出去,保定帝道: 「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,數百年來不敢忘本。中原武林朋友來到大理,咱們禮敬相待。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,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原武林的仇殺私門。玄悲大師之死,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,但報仇之事,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,我們不能插手。」段正淳道:「是,兄弟理會得。」

  黃眉僧道:「這中間的分寸,當真不易拿捏。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,卻又不能混入仇殺。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,但這樣的武林世家,朋友和部屬必定眾多。少林派與姑蘇慕容正面為敵,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,腥風血雨,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。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,咱們倘若捲入了這個漩渦,今後中原武人來大理尋釁生事,只怕要源源不絕了。」

  保定帝道:「大師說得是。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,一面處處讓人一步。淳弟,你須牢牢記得『持正忍讓』這四個字。」段正淳躬身領訓。

  黃眉僧道:「兩位賢弟,這就別過,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。」眾人均感詫異。保定帝道:「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?可要帶什麼人?」黃眉僧呵呵笑道:「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。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,我去萬劫谷何事?」保定帝與段正淳見他笑吟吟地,料來並非什麼難事,卻也猜想不透。黃眉僧對段譽笑道:「賢侄多半猜得到。」

  段譽一怔:「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,我反而猜得到?」一沉吟間,已知其理,笑道:「大師要去覆局。」黃眉僧哈哈大笑,說道:「正是。我怎地會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,實在廳怪之極。他自己填死一隻眼,那是什麼緣故?」段譽搖頭道:「小侄也想不明白。」 黃眉僧道:「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麼古怪?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。」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後,不論是勝是敗,事後必定細加推敲,何處失著失先,何處過強過緩,定要鑽研明白,方得安心。黃眉僧這局棋勝得尤其奇怪,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,難免煩惱終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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